根据“世界卫生组织”的研究,本世纪最可怕的三大病症是:癌症,艾滋病,以及忧郁症。前两者是生理方面的困境,可以预测、防备,并且尽力治疗。至于忧郁症,则是心理方面的难局,每个人都有他的临界点,并且谁也没有把握什么时候与何种状况下,会出现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一位美国记者访问台湾之后,回美国写了一篇报导,描述台湾社会现象。台湾社会的趣事,在他们眼中当然是一箩筐了;那么,结论呢?这位记者用两句话来形容,有如对联。上联是美国人常用来劝小朋友的话:每天吃一颗苹果,就不必看医生了。这是因为苹果有益于健康。下联是讲我们台湾的人:每天发生一件八卦丑闻,就不会罹患忧郁症了。当我们看到别人的八卦消息时,免不了会有一些幸灾乐祸的心理,而相对的也会觉得自己还算平安愉快。
问题在于:幸灾乐祸也会逐渐变得麻木不仁,有如见怪不怪,然后需要更大的刺激来满足需求。这当然是不健康的,长此以往,将会形成集体性的精神官能症。譬如,几年前只要发生自杀事件,就会引起广泛的讨论;现在呢?大概只有全家三口人以上的自杀事件,才会让人谈论了。前面提及的”世界卫生组织”早就警告世人说:在二十一世纪时,自杀将成为人类的第三大死因。自杀的主要原因,则是忧郁症。
我在台大教书,每年都会有学生问我:为什么不应该自杀?我思前想后,觉得有三个理由可以说得通。
首先,是生命的所有权并非完全属于个人。我的生命是父母所赐与的,并且在成长过程中受到或多或少的关爱与照顾。对于生命,我可以发展、改变、创新,但是却无权去”消灭”。有些人质疑:生命过程充满痛苦,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生下来?但是,反过来想,生命中难道没有欢乐时光吗?如果”苦多乐少”是个事实,那么人生的功课不正是要努力使它变成”乐多苦少”吗?
其次,是自杀与自私的关系难以撇清。一个人考虑自杀时,应该设想:天下有没有人会因为我自杀而伤心呢?只要有一个人会伤心难过,我就不应该为了自己解脱而自杀。因为这无异于把自己的快乐(假定解脱痛苦是一种快乐)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。这不是自私的行为吗?反过来想,为了避免自私,就须鼓起勇气,面对自己的苦恼。有些人认为自杀是勇敢的表现,事实上,活下去并且努力解决困难,才是真正的勇者。死亡只有一句可能的描述,就是”逃避”;活着却有千百种可能性,永远有着不一样的明天。
第三,是从主体的选择权来思考。人有理性,会选择某些行动来帮助自己,即使这些行动在别人看来是愚蠢的,或者由后果来看是无效益的。因此,世间众生迷迷惘惘,或者胡里胡涂过日子的不在少数。但是,不管是多么愚笨或多么无益的选择,都不能走到”消灭自己”这一步。换言之,人的选择都是主体要采取行动来使自己”趋吉避凶”的;但是,自杀这种选择却使主体死亡,实在是矛盾到了极点。原来想要帮助主体的,现在却消灭了主体。颠倒错乱莫过于此。
上述三个反对自杀的理由,只是防御性的说法。亦即,它们也许可以使人打消自杀的念头,却不足以让人活得充实而有意义。因此,探讨现代人的考验,必须兼顾两面:一面是破除偏差的观念,降低忧郁症的压力与威胁;另一方面,则须说明生命的完整架构有如一座高山,若是努力攀登,将会不断发现新奇的景观、体验美妙的境界。世人的痛苦指数不断提升,如果没有相对的快乐作为报偿,岂不是太不公平了?我们且以这样的目标来互相期许,共同迎向下一阶段的挑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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